閒聊答問
——《七十九年短篇小說選》編序
/周寧
某日午後。
雖屬原該寒冷的冬季,卻烈陽高照,氣溫燠熱,曬得人脂肪出油,完全無法定下心來做事。手携一叠剪報,坐在一家咖啡店裡,正在愁惱如何在最後期限,把這件又苦又樂的事做完,突然耳畔響起似曾相識的聲音:
「喂,老友,一個人坐在這裡,發什麽慌?」
「正在為今年編選的年度小說結稿發愁哪!」
我望他一眼,是——他?
「還沒選好入選作品嗎?」
「選好了。」
「選好了還愁什麼。」
「老傳統,必須有篇<編序>交代一些事情。」
「那就快寫啊!」
「老編當久了,如今一提筆,彷彿千斤重。」
「哈,編輯生涯居然也會磨損老編的筆尖?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?」
「也許吧!你為什麼不試試呢?」
「好啊!我試著做第一個讀者,提些我想知道答案的問題,好不好?」
「行!請開始進行吧。」
我想這也許是個好主意,從他的發問之中,找到解決我困惱的方法,所以快手快腳地整理好手邊的資料,按照發表日期的先後次序排列起來:
王宣一 叢林感覺
洪祖瓊 豬‧矢竹‧花
葉李華 戲
張 讓 黃昏之眼
賴香吟 清晨苿莉
龍應台 當國家統一的時候
荊 棘 人到老年
藍博洲 尋找劇作家簡國賢
朱天心 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
幸虧他一向嗜讀小說成癮,選出的九篇小說他全耳熟能詳,略作瀏覽,稍加思考,就毫不客氣地提出問題。
「噯,坦白說,雖然你曾經主編過兩份報紙副刋和好幾種不同性質的雜誌,也曾編選過《七十一年短篇小說選》,這幾年在出版界也還算活躍,策劃了幾條頗具特色的路線,不過,我仍要問人人必問的問題:你的編選標準是什麼?換句話說,你是站在什麼立場選的?這些小說又怎麽從衆多小說裡頭『跳』出來的?」
「你一下子問了三個問題。其實,每個人對任何事都會有立場。除了各有各的立場和各有關心的層面外,立場與立場有相容或相斥的。自許為嚴謹的學院式的文學評論家和純就欣賞小說、尋找小說閱讀樂趣的讀者之間,很可能存在差距。做為普通讀者,只能依據自己的經驗法則(或吸取的知識)來評斷——例如我。我並不具有學院基礎,因此只能謙卑地從純讀者立場欣賞。我讀小說,選我喜愛的——而我『選』的原則很簡單:第一,要好看﹔第二,要耐看﹔第三,即使再過上十年、二十年,不需要注解便曉得作品的意圖是什麼,也一樣能打動新讀者的心。這三條件都符合的小說應該入選。當然,主觀或偏頗總是難免,那是欣賞者彼此之間,先天及後天的差異導致的。至於我——我讀小說時,牢記『我是讀者』,從不願逾越這個身份。也時時提醒自己:謙虛點,再謙虛點——在面對令人心折的作品時,一再告誡自已謹守分際,這是對創作者最起碼的尊重。至於這九篇小說怎麼『跳』出來的?它們感動我的力量是什麼?在各篇小說的<讀後感>裡,多多少少說了一些,我認為這些使人感動的理由,足夠成為入選的原因了。」
「你的回答無法滿足我的好奇心,看來必須依賴我自己在閱讀時補足你的不足。不過,請你誠實告訴我,你滿意這一年的小說嗎?」
「面對今年所選出的九篇作品,做為編選人的我,心情十分複雜,說不出是喜是憂,是滿意還是失望。一方面,我很高興這九篇各具特點的作品,依舊保有年度小說既有水準﹔但就整體來看,在大變動的時代裡,並未見到相應於驚濤駭浪的時局激盪下,跳出框限的大格局的作品,讓我產生一種辜負了大時代的遺憾。
「當然,如此苛責創作者,確實過份,而且從所接觸的作家中,也了解到有不少急欲突破現狀者,正傾聽各種聲音。我們可感覺到他們謹慎而奔逸的心志,他們知道時候到了,不能僅止於此;在這轉捩點上,若不能脫胎換骨,勢必在下一回合的競賽中,被敢於衝破框框、找到新方向的創作者所淘汰。
「時間到了——許多聲音都這樣說。然而在七十九年一整年裡,我覺得時間仍未到來;似乎仍屬於整備期,也許不出三、五年,終將出現一位大放異彩、使整個文壇騷動起來的人物。他不一定是新人,但他一定是叫人坐立難安的人。」
「時候到了,卻又未到;你滿意入選的小說,卻又帶著遺憾。你不認為你的話令人困惑嗎?為什麼不勇敢一些,說出你最想說的心裡的話呢?我或許會嘲笑你,那又怎樣?」
「因為我也沒有把握自已的看法一定正確,只是一種感覺——感覺到文學界湧動著一股獨有的、難以馴化的生命力,它必須找到出口,把自已釋放。沒人眞正明白這股力量何去何從,任何自以為是的推斷,都在瞎子摸象。創作者的心靈,沒有公式可規範。然,我有我的期盼,期盼一個開濶的大花園,容許百鳥爭鳴、百花齊放,說得更直截了當——我期待『小說類型化』時代的來臨。
「在大開放的背景下,人的胸襟、氣魄也自然應該另有一番氣象。置身於允許各盡其才、各展所長的創作環境下,『類型小說』的發展,也有了較多的機會。文學不再侷限於『純』的抽象意義規範起來的窄門,而是變成條條大路通往廣義的文學大門,小說類型化越來越有可能趨於成熟。像是林佛兒的《推理雜誌》所辦的徵文比賽,每一届都有顯著進步﹔張系國創辦的《幻象》在愛好者支持下,也迭有佳作;「歷史小說」這個範疇也似乎蓄勢待發,準備迎接它的春天……。顯而可見的,不同類型的小說都將在文學大花園各據一隅,各擁自己的天空。前不久,曾經有人吶喊過:小說死了。但,一旦小說類型化成功,小說的新沃土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。一粒麥子播種於土,總有一天會根苗茁壯,它的重生是滿穗麥子。
「這是我站在小說的『愛讀者』立場來編選七十九年短篇小說的感想之一,也說明了『張系國科幻小說獎』首獎作品<戲>入選本集的理由之一。除了它本身的『好』之外,也蘊含著我私自的渴望;小說要有大的未來,類型小說的發展應是必經之路。由此匯聚起來的廣大小說閱讀人口中,才有機會培育出傑出的新一代創作者。」
「你把話題扯得太遠了,請你回到年度小說的本題——這九篇小說可說各擅勝場,個別地看,你都有你選擇的理由,但總的來說,它們是否也呈現出若干特殊的意義?」
「不論怎麼說,小說作品必然受到它那個時代的侷限。它多少是當代社會現象的反映,有它掙脫不了的束縛,而這些束縛又常常是它之所以與前、與衆不同的分野關鍵。譬如說,經濟起飛了,生活富裕了,工商文明勃興,全島急速城市化,在在闡明城市文明的崛起,這是不同於早年農村或鄉鎮式緩慢的生活情調,光看人際關係的快速變化,就令人目不暇給。<叢林感覺>和<人到老年>(這篇小說的故事背景雖然發生在美國,台灣也面臨相同問題)就是生活變遷的反映,那是對城市文明的反思;像<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>和<尋找劇作家簡國賢>這兩篇,則是台灣對應於過去鎮制式威權社會鬆掉桎梏之後的省思,是政治面的反映。更重要的是情節之外引出的啓示,我們除了體會人性中的驚怖之情,還可當作歷史來讀。小說家手上的筆,有時候並不遜於董狐史筆﹔若再換個角度看,那是兩篇警世小說了。
「有的作品是台灣區域特性的經驗呈現。像<豬‧矢竹‧花>、<清晨苿莉>和<黄昏之眼>,透過社會角隅底層人民的喜怒哀樂,編織台灣的新鄉野傳奇。從卑微的角色裡,讀出台灣的不平凡,時時透露成熟中背負的原罪與懲罰以及那沉重的悲哀,這些負荷卻壓不彎人民的脊骨。
「像<當國家統一的時候>叙述東、西德人民的心理變化,也寫著島上居民內心的憂慮和期待——或許是連自已也難以理清的複雜情緒。
「每一篇小說都反映著人性共通的情愫﹕愛與恨。這個主題吹奏千年也不會成為絕響!比較特殊的是科幻小說<戲>,但它依然在理解人性的光譜上,完成了實驗,『科幻』的技巧,是它借助的工具。
「就總的來說,在一個可自由發表不同觀點的開放社會,其內部結構繁複豐盈,反映在文學作品的面貌也必然繁複豐盈,以這一年的整體成績看來,小說未來發展空間非常之大,而且沒有人可預測它的限界。」
「沒想到你對小說的未來,有著如此無可救藥的樂觀,希望這不僅僅是你的願望或推測。站在愛好小說的讀者立場,希望你說的一切成眞。」
「是眞是假,要靠每一個和小說有關的人一起努力。光憑言語創造不出奇蹟,我想說的是,人人應善盡他自己的責任。」
「作者寫書,出版者出書,讀者購書,圖書舘藏書,評論者評書,時間負責汰劣存優,這是你的意思嗎?」
「也許吧!」
我們倆不由得大笑起來,忽然間我覺得他既熟悉又陌生,似乎經常在街上、咖啡店、書店、一些不知名的地方見過這張親切的面孔,卻喊不出他的名字。
我迷惑了,忍不住問他:
「你是誰?我記不起你的名字了。」
他那雙烱烱發亮的眼晴盯著我,嘴邊露出微微的笑意,輕輕地吐出兩個字:
「讀者。」
【說明】:從1967(民56)年開始,隱地(柯青華)創辦的「爾雅出版社」不懼虧損,投入巨資邀請專人編選「年度小說選」,從台灣文壇年內發表的所有小說作品中精選若干佳作,於次年二月隆重推出,希望為那個年代留下不同凡響的作品。我曾很幸運的兩度被交付重任,負起「七十一年度(1982)」及「七十九年度(1990)」的編選任務。
感謝網路興起,我得以將當時的成果重新記錄下來,請大家一起來品嚐「酸、甜、苦、辣」的昔日滋味。「周寧」則是我年輕時用的筆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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