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寫給編輯人的信20】 

一個難以忘懷的

「出版達人」速寫沈登恩

 

親愛的朋友

 

若有人問道﹕「七○年代,台灣最重要、最值得注意的出版社是那家?」我想,「遠景」應當之無愧。而且,出版界再也不可能出現像遠景經營者沈登恩這類人,有能力影響當時號稱擁有百萬報份銷量的「中時」「聯合」兩大報副刊內容走向──因為他握有金庸武俠小說在台發表和出版的授權。

七○年代,金庸作品仍被視為禁書,除了小說租書店冒著被抓、被關的危險,私下偷偷排印流傳的小本書外,一般書店內是看不到的。

沈登恩利用赴香港洽商之便,不知他以何種理由,說服金庸和他簽下出版授權,這份授權足足讓他放了三年,直到感覺台灣政治氣氛起了微妙變化,逐漸傾向解凍,他立即運用兩大報之間的競爭心態,拋出授權副刊連載金庸武俠小說之餌,誘使兩報運用政治影響力,突破情治單位的阻撓,使金庸作品正式向台灣讀者報到。

這就是沈登恩的本領,當時只二十五、六歲而已。

他可被讚頌的事蹟頗多,我們今天之能擁有整片天空任意翱翔,是因為出版界有少數先驅冒著喪失自由的危險,勇敢的向威權及不合理的制度法規挑戰,打開條條道路。沈登恩即是其中代表性人物,他在關鍵時刻拓展出版領域,颳起一陣狂飆,使「遠景」成為真正、少數指標型出版社。

在那個年代,他被尊稱為「出版界小巨人」。

 

回顧這段往事,玆在彰顯這位漸漸被淡忘的「出版達人」,他的傳奇不該這麼快褪色。在嚴竣的年代,他不但衝破許多藩籬,也建立不少規範,留下的足跡中,有些仍清晰地烙印在台灣出版史上:

──從他出版黃春明的《鑼》《莎揚娜拉.再見》開始,出版社終於認知本土作家的市場,充滿前瞻性與不可忽視的發展潛力;

──他使書市32開本、彩色封面成為領導風尚的主流;

──他走在時代尖端,精準地掌握具爆炸性話題的書籍和有容乃大的包容性格,例如最早隨夫婿「回歸祖國」的陳若曦女士紀錄文革血淚的《尹縣長》、《未央歌》作者鹿橋新著《人子》、白先勇的《寂寞的十七歲》《孽子》、張愛玲前夫胡蘭成的《山河歲月》……等,都膾炙人口,使「遠景叢刊」聲名大著;

──他不計盈虧,無條件支持兩本大型文學雜誌《臺灣文藝》《小說新潮》;

──他很早即推出機關刊物《出版與讀書》,這份以新書介紹、序跋、推薦文章、各種書訊廣告和劃撥預約等,以行銷為主的DM,已初具資料庫行銷的概念;

──大膽刊登報紙整頁廣告,啟發出版人無限想像空間和勇氣,瞭解到出版也可以這樣玩的﹔

──他「說大人則邈之」的個性,大大提昇了出版人的社會地位。

──他創出很多出版史上的「第一次」。如國內第一次出版100钜冊「世界文學全集」、「諾貝爾文學獎全集」、「林語堂作品集」、「七等生作品集」、李敖作品、倪匡的科幻小說……等個人作品集,形成巨大影響力。

到了八○年代,「遠景」往企業規模轉型,採取急速擴張策略,而誤判社經環境成熟度,導致財務調度吃緊,經營陷入疲態,有些謠言如影隨形地緊跟著他。我那時正好應劉紹唐之邀主編《新書月刊》,便主動請求沈登恩做個專訪,以不著痕跡的方式,澄清外界流言。這篇訪問刊登在《新書月刊》(我用了化名),從訪問中,深刻感受到那一代出版人的豪氣,我們或可從他身上找到已失落的某些特質。

但命運弄人,雖經多年努力,仍難挽狂瀾之來,逐漸減低他在出版界的影響力。

不認識他的年輕朋友,或許會問﹕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?

──冒險家?革命家?顛覆者?開拓者?不屈服於命運的人?賭徒?頑童?市場創新者?大夢想家?……

誰有資格用幾個字框限他的一生?

沈登恩於去年2004512逝世,享年54

我們從這篇古遠的訪問裡,似乎仍不覺他已離去。尤其是當我們踏進書店,身處滿坑滿谷的書海,你會發現有許許多多當年遠景版的書,只是換了出版社的名字,仍生氣勃勃活著呢!

沈登恩對台灣出版界的貢獻,還真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,在Google上有豐富的資料,請上網自行搜尋吧。

浩正4,2805

 

 

築夢成真/孫秀玲

沈登恩和他的「遠景」(刊於《新書月刊》第2期,198311月出版)

【編按】:曾經有一陣子,「遠景出版社」陷於一片謠言之中,一時頗令人擔憂。但沒隔多久,發行人沈登恩終於撣開四周塵霧,把問題一一解決,他一如往昔,踏著健爽的步子,投入工作,他變得更趨成熟,更無愧於被譽為出版界「小巨人」的封號。

他,沈登恩,人瘦瘦小小的,要是站在那兒沒人介紹的話,一般人很難將他和「遠景」聯想在一起。一個高中畢業、沒有任何資源的青年,竟在出版界闖出一大片天地,結合了海內外第一流作家與作品,以「中國的遠景,世界的遠景」自勉自許,──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,是怎樣建立起「遠景出版王國」的?

在這篇訪問裡,沈登恩坦率的剖析了自己。

 

.興趣孕育了夢想

⊙你是在什麼情況下辦出版社的?是不小心誤入這個行業,還是一開始就有了長程的計劃,為實現自已的夢想?

 

很慚愧,我不是你想像中那種思慮周密的人。夢,那個年輕人沒有?我很實際,從不曾做超出能力之外的美麗夢想。剛開始,只是基於一份興趣﹕我愛書,愛借書,愛買書,愛讀書。很小的時候,我就有一小書架的書,那是天天將少許午餐費一角一元節省下來,餓著肚子,儲蓄起來買的。我對書有特別的情份,我真不敢想像,要是生活裡沒有了書,我沈登恩還賸下什麼?

因為讀了些書,所以也學著塗鴉,在當時嘉義地區的中學生之間,有了小小的文名。高二那年,由我負責主編《嘉義青年》,這是一份由救國團主辨的旬刊,十天出一期,每期四萬份,它在年輕學子中擁有很大的影響力。我的主編身份使我得到與文壇連繫的機會,進而認識了一些作家,我的編輯經驗和淬鍊文字的功力全是這段期間奠下基礎的。

服完兵役,隻身到臺北「晨鐘出版社」(由白先勇弟弟白先敬主持)工作了十個月。這十個月對我幫助很大,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自信﹕我有能力在出版界闖出一番事業。在晨鐘主要工作是發行與經銷,使我在編輯經驗之外,又瞭解到行銷的重要。

過去偷偷藏在心底的「夢的種子」,開始萌芽。1974年,在摯友鄧維楨鼓勵之下,加上王榮文,共同合資新台幣四十五萬元,三個人攜手合作,「遠景」就這樣在出版界誕生了。

有人說,夢是希望的種子,說的很對。但,這個夢一定要建造在「興趣」上面,少了興趣支持的夢想,那就真是夢想了。有了興趣,才有原動力,推動我們實踐理想,甚至造就出本來連想都想不到的、世俗眼裡的「成就」。

 

.「第六感」

⊙以四十五萬元資本,不過十年,便建造起擁有六百多種書籍的「遠景王國」,這項成就極為了得;大家都知道,你們第一批書甫一上市,即造成轟動,請問:你擬訂的編輯方針有那些到了今天仍值得一談的?為什麼遠景始終抓得住讀者的心?

 

可分兩方面說明。

首在形式上的改變。遠景創業時,正值「文星叢刊」輕、薄型小叢書(變形的長32開,約10.4cm×18.6cm大小)獨領風騷,主流市場都跟隨這種版型走,無人敢攖其鋒。我們認為這是行不通的,一定要反流行,反時髦,要創出自己的風格。人家已經成功的路,輪不到跟隨者分享成果,揀拾餘羹,不如不做。

所以,我們的叢書一面世就是32開本,在外型就給人一種很大氣的新鮮感。

在今天看來,沒什麼了不起,市場上幾乎全是32開本的天下,可是當時下這決心,那是需要勇氣的。再者,遠景的書,本本都是彩色封面,現在看來稀鬆平常,那時也掙紮許久才做的決定。市面上的書為考慮壓低成本,頂多雙套色,就不得了了,像遠景孤注一擲式全彩封面的大手筆,立即引發市場騷動。

但最重要的還是內容的突破。

我們決定譯、著並重,走高水準的知識性路線,並刻意經營本土作家作品,擇優出版。我們的出版政策完全正確:黃春明的小說集就在這原則下,爭取到手,他為了《鑼》,還特別親繪封面,很有他小說的風味,非常精彩;譯的部份,《開放的婚姻》一出版就供不應求,大獲成功。到後來,為了搶下鹿橋的《人子》,在那保守、封閉的年代,不惜成本打越洋電話到美國,緊迫盯人,並在作者考慮要不要簽約之際,託出國留學的朋友,親攜巨額美金即期支票到美國登門面交,──《人子》就如此這般成了遠景暢銷的長銷書。我想,在當時充滿活力的眾多民營出版社中,很少有像我們這樣大膽、有效率的。

我承認我們當時並不真有把握,將黃春明或鹿橋的書造成轟動,所憑藉的只是一股氣,或許是對理念的執著和一種直覺──很難用言語解釋,勉強稱為「第六感」吧。好像突如其來的靈感,告訴我這書值得放手一搏。我對自己說,當新的浪濤撲來時,我要坐在浪頭上,不要被浪濤打翻。

事實證明我們成功了。特別在黃春明的小說被拍攝成電影的今天,使我覺得十年前的小風險太值得了。

 

.「此」或「彼」的抉擇

⊙從你說這些話的口氣,讓人覺得你似乎有一種賭徒性格:一擲無悔。你能就這一點表示你的看法嗎?

 

我不曉得,也許你說對了。

「賭徒性格」,確實有人這麼形容過我。拿破崙說過一句很有啟發性的話﹕「要是這場仗有四成把握,就可以打了。」可見天下沒有十成把握才打的仗,那種仗,誰都能打。

出版的道理應該也相似吧。誠如《孫子兵法》說:「多算勝,少算不勝,況無算乎?」算,仍是要細細、步步計算。然而,影響因素太多,有些情勢變化還真不像數學那樣可以精算,也沒有公式可以代入,一切要靠自已拿捏。像剛剛提到「不跟從流行、自創風格、新開本、新出版方向」等,多多少少仍摻雜了冒險成份,要是這就算賭徒性格,那就是吧。

直覺和正確的判斷力,彼此相輔,幫助我們做出最佳選擇。遠景的成功,我不否認有幸運的成份,但也不全是。下決心的當兒,沒有一點兒膽量的話,還真不容易呢!所謂「賭徒性格」,依我看不如改用「膽識」兩字更為恰當。在「全有」或「全無」之間,常繫於一念──當結果證明自己做對抉擇時,那種快慰是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的。

人的一生,不也是由無數的「決定」連貫起來的?我們總是徘徊在「此/彼」、「這樣/那樣」、「要/不要」……之間,這些試煉與考驗,隨時鍛煉著我們的心志──人也好,事業也罷,不全是這回事?

 

.懂廣告及連明天也一起經營的人

⊙你說得真好!但能不能透露一些經營訣竅給《新書月刊》的讀者?

 

廣告──,假使廣告的運用也算是訣竅的話,我們曾充分運用過它(當然,不同發展階段的公司,會有不同的需求)。我們比許多出版社更早刊登報紙廣告,甚至到後來的全頁彩色廣告。

不可諱言的,書也是商品,它應該像其他商品一樣遵循行銷的律則,要讓購買的人知道它是特別的、最好的、是別人沒有的、是遠景獨家的。

請試著學習運用一切可資運用的媒體。

不要怕競爭,競爭對強者、對有自信的出版社是有益的。競爭本身也是一種另類的推銷術,讓讀者在競爭者中有機會區別「好」和「不好」;被挑中的,即可由此打造百年基業,而商譽也一點一滴累積……。

做廣告,千萬不能漫無目標也沒計劃,至少要從「季」或「年度」做整體規劃、並抓緊時機。

再者,應牢牢的「把握現在,掌握將來」。換句話說,一個經營體不僅為現在而活,更要為未來而活﹔既爭一時,也爭一世──在經營今天的同時,也經營明天。眼光一定要看得久遠,看得遼闊。

例如,遠景籌劃出版的「諾貝爾文學獎全集」,我們已投資了六千萬元新台幣,製作的規模與態度的嚴謹,堪稱中國出版史上的創舉。以小小的民營出版社的實力而言,我們在自已肩上放了一副重擔,雖然吃力,但並不後悔,因為我在為明天的遠景奠基,我深信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,他們分辨得出誰是真正耕耘者,我的信心建立在整個世代善良讀者的心靈之上。

講一句玩笑話:經營者的熱情和狂妄,也許也是成功所需的條件吧。

.「勤」與「韌性」

⊙你是個很特別的人,請分析一下自己,讓讀者能夠更貼近你的心靈。

 

人嘛,總有缺陷的,反過來說,也總存著若干優點,我無法讓每個人都喜歡我。

我很平凡。我知道自己平凡,這「自知之明」算不算優點?要是這一點成立,就可延伸出另一項性格上的特色﹕勤奮。

我必須勤勞,因為勤能補拙。我每天工作的時間都在12個小時以上。夜闌人靜,一般人好夢正甜時,正是我埋首桌前,完成白天未竟工作之刻。我靠著比旁人更加努力的生活態度,維持「遠景」的進步和衝刺力。

除了勤奮,我極有耐力。我出身農村,家境並不寬裕,先天加上後天,使我的耐力和韌性十分強。我能吃苦,也熬得住長時間的各種折磨,即使在挫折中,我相信要比一般人經得起煎熬。

「等待」是一種藝術,而「耐性」是我最好的老師。金庸的武俠小說,是我和金庸簽約之後第三年才推出的。三年,是很長的時間,很少人肯「等」。

耐性,也訓練我做資料蒐整工作。

我每天要閱讀二十幾份報紙和雜誌,並予剪貼、分類、歸檔、保存。這些事從不假手他人,必須自己動手才有正確的記憶。到過我辦公室的朋友,都會看到牆上做滿抽屜,我所心儀的作家都有專門檔案收存資料,有些比作者本身蒐集的更加完備,這些是遠景能爭取到一流作家和作品的重要因素,曾有朋友戲謔地說我是「抽屜王」。

 

.未來的遠景

⊙請談談「遠景」的未來。

 

我去過好幾次日本,每次看到日本出版界蓬勃氣象,心裡又愧又疚。有一次,我乾脆給自己兩個選擇﹕回台灣後,從此不談出版,改做別的行業﹔一是好好奮發圖強,以有限生命出版一些真正值得出的好書。

我很喜歡「岩波文庫」,岩波不是日本最大的出版社,卻是日本很有份量和影響力的重要出版社,我希望以「岩波」為學習和超越的對象。

等我年老,我要把「遠景」交出。社會曾乳育她成長,當她茁壯成人,理應重返社會懷抱,成為每一個人的「遠景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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