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台灣名詩欣賞】1
試釋瘂弦<如歌的行板>/周寧
【說明】:本文原載於《幼獅月刋》,刊期不詳,此文約成稿於1970年前後。
原詩:
1 註1 溫柔之必要
2 肯定之必要
3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
4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
5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
6 歐戰、雨、加農砲、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
7 散步之必要
8 遛狗之必要
9 薄荷茶之必要
10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
11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。旋轉玻璃門
12 之必要。盤尼西林之必要。暗殺之必要。晚報之必要
13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。馬票之必要
14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
15 陽臺、海、微笑之必要
16 懶洋洋之必要
17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
18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:——
19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
20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
——1963年寫於香港
透視:
欣賞一首詩,可採用的態度有二:
1.追尋作者創作那一瞬間所深入的感情(或其詩想),迫使自已也契入此一領域,分享作者所有的感動;
2.完全排除上述客觀的欣賞態度,全然以自我為出發點,以自己瞭解的程度,主觀而放任地接受詩的衝擊。
這兩種欣賞的態度,一是無我的,一是有我的,兩者均有可取與侷限之處。事實上,由於欣賞者各有不同的背景,以及與創作者在時空和感悟上的顯著差異,難以求得同一頻率的共鳴——我說這些話,旨在表明我試圖剖析瘂弦這首詩,也許無法做的恰到好處,我沒把握能準確抓住作者在創作時的心情,更沒把握使其他欣賞者也懷著與我相似的觀點,我的工作是希望自己站在寬廣的認知基礎上提出看法,盡可能去擊中每顆能共鳴的心弦。
我認為一首詩的欣賞若要真正瞭解,必須透過這位詩人的其它作品,尋出其詩(思)想的行跡,始能精確地掌握詩中真義。也就是說,一首詩不要獨立來看,在詩人的一生中,「詩想」固然有即興的,但其觀察與表達,依然脫不了理念的羈絆;整體而言,它是脈脈相繫的,自有它特殊的脈絡意義。換句話說,就是要在「整個的」瞭解中,為每一首詩的意義「定位」。當然,對一首膚淺的、惟求技巧炫耀的詩是用不著浪費這麼大的心血,因為對這類的詩及詩人而言,他把詩看成文字的魔術表演,詩被文字奴役了﹔詩在對傳統用辭的解放中,又被禁錮在新的文字獄裡,除了拙劣的賣弄,所剩無幾。一首詩的真正價值,應是作者人生態度的呈示:一面有著自己活生生的存在,一面與身處的時代和社會寄以同情的態度相融,說出它隱匿却又普遍的心聲。詩的價值由此二分,詩人與詩品的高下,亦由此判然而明。
簡而言之,詩人應有最敏感的觸鬚、廣博的同情意識以及一顆跟社會同一脈動的心。瘂弦的詩,顯然屬於我所讚揚的一類 註2,<如歌的行板>就是一首基於此一意義的好詩。
由<野荸薺>而<深渊>,由<深渊>而<如歌的行板>,這一條線索告訴我們瘂弦的轉變,瘂弦的每一首詩的欣賞,都應安放在這一系脈裡讀出詩的「品性」。
<如歌的行板>想表達的是什麼?
——瘂弦對人生的看法。
全詩共分為三段:
第1到10行為第一段;
第11到16行為第二段﹔
第17到20行為第三段。
實際上只是兩段。第一、二的的分割,純為了形式和效果的要求,避免在視覺上予人冗長厭倦之感,而增加了詩的美感與魅力,在整首詩的意象裡,1到16行是個單元,最後四行是個單元。
第一單元中,瘂弦如催眠般奏出種種之必要,以詼諧而揶揄的口吻,把許多事惰拼凑起來——表面上似各不相干,實際上却被納入同一主流裡,即:一切均屬必要。從温柔之必要到看一名女子……加農砲……遛狗……暗殺……微笑……懶洋洋……之必要,如音樂節拍一般,將詩的氣氛一下子孕育的非常濃厚,使得最後出現的嚴肅主題得到調協及相襯。所有的「必要」正是社會的衆生相,我們每個個體在這工商業社會中的地位與價值是多麼渺小,所具有的影響力也微乎其微,不論是喜歡或不喜歡,世界依舊照著它預定的行程表向前推進,像一條容納衆流的浩蕩大江,帶著生命與泥沙,喑啞地哼著:
17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
這一句與第18句整首詩中負著承接的作用,一面使第一單元長串的壓力到此得到緩衝,一面由此接續出最後的主題。一條「河」的象徵意義在全詩之中非常突出,它給人在意象和視覺上充分滿足:
——從第1到16句浩浩蕩蕩如一長江的印象;
——如第18句中的「:——」符號,既表達了河的抽象形式,也產生第18句往後延伸的作用。
——河,也給人另一種感悟:
——這個社會和世界是河(能納衆流)。
——時間是河,緜延不斷 註3。
——人的本性是河 註4。
種種的必要告訴我們,既然世界像河一樣「老這樣總這樣」:一點點酒和木穉花是不可缺的、散步是必要的、薄荷茶調劑著生活情趣、穿法蘭絨長褲是新的時髦、繼承遺產豈能放棄?一切均為我們生存所必需,人在這種環境裡的生活態度,無非是使一切各守其位,維持著它們的本性,像:
19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
20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
不必去強求秩序,不必枉費心機企圖改變秩序,不如順乎自然萬物的本性,順著河流「繼續流下去」,秩序自會在其中出現,若要堅持扭曲現狀,悲哀就會注入生命的骨髓裡,遺恨一生。
追踪:
詩中強烈地表現出定命觀念。作者對世界和社會持著一種現實的、中庸的觀點,保持了客觀的距離,以局外人清醒而冷然的目光,凝視這社會萬象。這種心態多少表達出這一代青年的心理狀態——中國百十年來不斷的動亂,生命變得低賤、失去了基本尊嚴與價值,似乎每一個動人的口號都必須以成千上萬的屍體來顯示它的不朽。人的價殖如隕星般墜落,跌的粉碎,這些悲劇不全是「人妄想超越上帝的手」 註5來安排自然萬物新的秩序所這成的?
人為什麼不能學的更謙虛呢?
瘂弦不是沒有渴望過名聲和榮耀,在詩作裡,他曾如此自白:
有這麼一個人
他真的瘦得跟耶穌一樣
他渴望有人能狠狠的釘他
(或將因此而出名) 註6
他渴望得到像耶穌一樣不朽的榮耀。可是,在冷酷的現實裡,他畢竟沒去學做虛無的神,深刻的洞察力,讓他瞭解人的平庸本質,而悽然地唱道:
但白楊的價格昂貴起來了
鋼釘鑽進摩天大厦
人們也差不多完全失去了那種興緻
再去做法利賽或聖西們那樣的人 註7
介紹著自己,也介紹了這一代青年人的心境、他們內心的欲望與苦悶。為什麼普世的年輕人存有逃避現實與責任的傾向?是害怕背負精神的十字架?他們以屈於現實作為反抗現實的方式扼殺了本性,年輕的心怎能容忍?如何走出這種困境?
瘂弦的內心何嘗沒有掙扎,在<瘋婦>的詩中,他借著蓓嶶的口,絕望地悲問:
只是瑪麗亞,你不知道
我真發愁靈魂究竟給誰才好 註8
給誰才好?上帝或撤旦?都不?那怎樣才能擺脫這份沉重的壓力?瘂弦在迷惘中的答案只是高喊:「哈里路亞,我仍活著!」 註9似乎,活著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。於是,人便墮落到「深淵」裡變成四肢動物:
去看,去假裝發愁,去聞時間的腐味
我們再也懶於知道,我們是誰
工作,散步,向壞人致敬,微笑和不朽
為生存而生存,為看雲而看雲
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。…… 註10
也許,瘂弦在這一時期的心情相當陰鬱,也許瘂弦以詩為武器,針對某些頹廢敗壞者所作的諷刺和批判——他們由於對現狀過於冷漠無情,而漸漸退化成行屍走肉,終至出賣了靈魂。但,在<如歌的行板>中,瘂弦走向了另一端,明朗地步入現實的核心尋找答案,他領悟到順應自然萬物本性的至理,寧肯採取中庸的人生觀,不偏不倚地——不妄想做神,也不甘心做獸——學做一個堂堂正正的「人」。這就是瘂弦在<如歌的行板>中要表達的意思吧。
經由這樣的脈絡來欣賞<如歌的行板>或應有較深刻的體會。瘂弦的詩,基本上是入世的,他的寬濶胸懷使他化身為許多形像 註11,以他稟賦的識力,吐述他們的心聲,我說瘂弦具有一顆「社會的心」便是此理。一個詩人,若不具有這種敏銳的觸鬚,就寫不出不朽的作品。他的詩,滿含思想,從批判的角度,把握住社會的共相,速寫出事件及人物的特質;或許,我們必須透過他的詩,才能對廣大的社會群衆的內心有深刻的理解;或許,我們必須透過他的詩,才能更清楚瞭解我們自己。
其他:
這首詩,連帶地使我想到哲學家尼釆的話:
「對於整個的組織,美麗乃其餘事。」 註12
常有些詩人,鑽入堆砌辭藻的牛角尖裡,日夜謀計讓駢體文復辟,企圖以空靈的美,君臨詩壇;或步上一條更晦澀的路,以割裂的意象,把詩肢解而引向歧途;更有些愛帶著詩稿上床的詩人,壓迫新詩墮落成性經驗的記錄——我想,瘂弦所探索的方向,對這些詩人而言,在立意與取材、表達藝術的經營上是具有啟示性的,他的題材走出個人狹隘的自我範域,親切而謙卑地向人生與社會垂目,開拓了現代詩的局面。在語言上,不斤斤計較於求新、求奇、求美,全心全意以詩的意境和結構取勝。讀著尼釆的話,做為一個新詩的愛好者,不知是否有權向詩人要求「除了美,還有更值得超越的目標」?請讓更多的同情與愛,充溢在詩人的心靈,以社會的知覺,唱出那些邊緣者的孤寂心聲。
【小註】:
1.為便於解讀而分行編號,原詩無編號。
2.葉珊(楊牧)認為瘂弦的詩,背後有一種「極廣濶深入的同情」,而且讚美他的詩「是從血液裡流蕩出來的樂章」,我相信每一位瘂弦的愛讀者,對葉珊的話都會有「吾心亦有戚戚焉」之感吧。
3.請讀<如歌的行板>第18句。
4.請讀<如歌的行板>最末兩句。
5.上帝——不是指狹義的某一宗教所信仰之神,而是意指此一宇宙的秩序賦予者,也許是尚莫能名的大力而已。
6.引自瘂弦詩作<剖>。
7.同上。
8.引自瘂弦詩作<瘋婦>。
9引自瘂弦詩作<深渊>。
10.同上。
11.為試讀他的詩作<上校>、<坤伶>、<馬戲的小丑>、<棄婦>、<瘋婦>、<水手>、<C教授>……等作品。
12.引自尼釆《啟示藝術家與文學家的靈魂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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