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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

──憶老友姜渝生1943-2011 /周浩正

 

昨天下午222家裡電話很難得響了起來,才拿起話筒,對方就問道:

「你是周浩正嗎?」

我立即應「是」。

「我是姜渝生的妹妹毓華,告訴你一個心痛的消息,渝生走了。」

我愣住了,第一個念頭是:「怎麼可能?」

 

前年他路過台中,特地撥出時間到家中便餐小敍。那時候的他,依舊一頭黑髮,風流倜儻的模樣,歲月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印記,丰釆猶勝初識時光。他告訴我,雖然已經從成功大學教職退休了,仍無法忘情這片土地,願為台灣出點力,所以義務擔任行政院政務顧問,辛勤地奔波各地,提出國土規劃之種種藍圖。他學建築,他的專長和對社稷的貢獻我全然不懂,但他在藝術與文學方面的造詣,我周邊的朋友,幾無人可及。

和他結識之後,常拜讀他的詩文,他的書法也是一絕,家中仍留著他大學時代信筆揮灑的墨寶,餐後我曾拿出來在他眼前炫耀,面對自己龍飛鳳舞的毛筆字,他又開心又懊惱,要求索回,我當然不肯還給他。

 

渝生和我相識的過程非常戲劇性。這段往事必須回溯到五十多年前,我們的高中時期。那時候,家父工作不順,全家居無定所,老在飄移狀態。從初中開始,我就扛著行軍床四處打混,到唸高中時,已無法隨意轉學,不得已在學校周邊民舍借住,每月的生活費扣除房租後,僅能免於飢餓,平日無處可去,就在校內閒逛。

某日,我翻閱被人丟棄的救國團辦的《團務通訊》,在「徵友欄」看到一則跟其他標準化用辭完全不同的文字,印象中他用了「秋近」的化名,短短十幾個字的介紹中,被他的化名和形容自己個性「疏狂」那兩個字所吸引,立即寫了信去。稚嫩的我,因校內外作文比賽常常脫穎而出,也曾僥倖在全省比賽名列第二,所以對文字十分迷戀。我平時拘謹,一旦面對白紙往往難以自己,動輒千言,一來一往,開始了我們倆近半世紀的友誼。

不久,面對即將結束的高中生涯,因家裡深陷困窮,無力資助升學,我做了一生之中重大抉擇:不參加聯考,直接保送軍校,也把這抉擇告訴了他。

我在入校前,向這位「秋近同學」索取地址,準備從台北到南部鳳山校本部報到途中,順道去拜訪住在員林鎮、從未見面的他,並請他在家靜候我登門相會。

約定之後,我如期踐約。

當時,兩人都沒用真實姓名交往,然而在按下他家門鈴,大門一開,我立刻高喊他的名字:

「姜渝生!」

他只愣了一秒鐘,立即反擊:

「你是周浩正!」

這下輪到我張口結舌,儍住了。──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

之後,相互盤問,才知原來如此!

真相非常簡單。

為了探明他的真實姓名,讓他訝異我刨根究底的本事,我刻意比相約時間提早坐車到員林,找到他家附近的派出所,向警察先生說明原委,請他相助。

那位警察先生非常熱心,根據書信地址,翻出轄區內的户口資料讓我辨識,我用剔除法,立刻知道了姓和名;至於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那更奇妙了。那時的社會氣氛,軍人地位不高,軍校招生不易,所以政策上鼓勵保送軍校。我記得《中央日報》曾將當年保送名單以新聞方式刋出,渝生居然從全省二、三十個保送不同軍種的保送名單中猜出我,太不可思議了。我後來問他,憑什麼我該叫周浩正,他笑道:「哪有人的名字一股浩然正氣、準備當烈士的樣子,再加上你平時來信的內容,十之八九我賭它是!」

 

我進了軍校,在鳳山;他考上成大建築系,在台南。以那時開發不足的交通狀况,兩地車程約一個半小時,加上候車、轉車,需時更久。每逢假日,我常到成大找他,也因此認識一堆他的朋友:林蒼生、黃啓方、王小娥、誠然谷、劉定泮……等人,還有些名字因事隔太久,又鮮有往來,記不得了。

殘留的印象中,我曾聽說渝生和蒼生他們成立「火星社」,不久就宣告結束,因為被校方誤解為列寧也曾在同一天組織過同名社團,有左傾嫌疑。後來,這批人籌建「西格瑪社」,我雖然不是成大學生,每到週日,因渝生邀請,偶爾也參與其中,聽大學生們討論、爭辯,而我只是旁聽者,向來不發一語。很久以後,他告訴我,學校教官調查我的背景,想弄清楚為什麼學生社團「混進」一名軍校生。

他知道我喜愛古典音樂,常帶我去他同學的租屋內聆聽珍貴的唱片,在那年代這是很難得的享受。

渝生的閱讀興趣和範圍很廣。因為他,使我對現代詩不離不棄;因為他,我開始涉獵更多西方文學和哲學;因為他,我訂閱建築與藝文雜誌;因為他,我領會到廣泛閱讀的樂趣。

舉個例子來說說。有一次,在他寄贈朋友的詩作上,一開頭的引文,就讓我眼睛發亮:

 

「奈帶奈靄,我需要的不是同情,而是愛。」

 

我這人個性硬梆梆的,喜歡直來直往,缺少溫柔及羅曼蒂克那種情調,讀他這段出自紀德《地糧》的文字,我完全失去抵抗力,從此追讀紀德所有中文版譯本,然後向開濶的文史哲領域漫延。不久,艾略特、里爾克、柯羅齊、卡夫卡、卡繆、齊克果、鈴木大拙、存在主義、禪學……一堆奇怪的人名和名詞進入生活,軍校四年加上十年義務役,滋養我生命的是來自渝生引導我走的方向,軍旅生涯中,始終有書為伴,我從不感覺孤單。

 

為了讓追憶渝生的文字不流於哀傷,我找出過去的兩件趣事,請大家一起回味青年姜渝生的一些特別之處。

那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連繫,主要靠寫信,電話屬奢侈品,只有極少人家擁有,那是權貴的象徵。當時和我信函往來最密切的朋友是渝生和郭承豐(華威廣告創辦人),我們三人之間互動的信件超乎常情,他們倆都極富藝術天份,每次來信可用「作怪」兩字形容。

有一天,軍校的營輔導長特別召見我面對面「交換意見」,進到他辦公室,桌上堆滿信件。

「周同學,」顯然他努力按捺著火氣,帶著濃濃鄉音,對我展開勸導:「你們年輕人哦,就喜歡搞怪,寫信就寫信嘛,幹嗎地址、姓名全不按規矩寫在該寫的位置上?看!寄信的人連自己的姓名地址都不寫,退信退哪去呀!」

他把桌上一堆信攤開,拿起其中一封,指著信封上的字不停比劃。

我向前一步,低頭看了看,果然是渝生和承豐的信。他們喜歡簡潔,往往在信封中間自認最適當的比例處畫一條線,線的一邊寫名字,另一邊寫地址,大小對比恰宜,給人獨特的舒適感,其它可省的全省掉了。這種寫法在五十多年前可是創舉,卻也犯忌。

營輔導長清了清喉嚨,問道:

「給你寫信的人是什麼背景?為什麼不照規矩來?」

我跟他解釋其中一位是高中同學,另一位是高中筆友,都是在校的大學生。

他又從桌上翻出一叠明信片,空白的一面,有畫、有奇怪而交义的線、有不完整的字或句子。他問道:

「你解釋一下,這些明信片又是什麼?是你們的連絡密碼?」

我笑了出來,趨前把桌上二十幾張零散的明信片重新排列組合,拼成一張不規則的拼圖:

「報告長官,這是封圖畫信。他們把幾十張明信片拼成整片,當成畫布,在上頭塗塗寫寫,再分別投郵。我只要把一張張明信片收齊之後,拼回原貌,就知道內容是什麼。他們沒別的意思,純粹是搞藝術的年輕人愛玩花樣。」

「噢,是這樣啊!」他皺著眉,細細觀賞起來,左看右看,挑不出毛病。他揮揮手說:「你可以回去了,可別忘告訴你的朋友要克制自己,再這樣亂畫、亂寫、亂寄,我不保證你收得到。」

後來我想,我做編輯時,對版面設計、空間處理、圖文配置、構圖留白……等有關美的理解,就在這時打下的基礎。

 

另一件事,也令我難忘。

那時交往多年的女友赴美深造,一去經年,為了維繫感情以及彌平相別時的疏離感,我請求好友們各繳出一篇<我認識的周浩正>──毋需讓我「審查」,可直接寄給她,唯一的要求是「真」與「誠」;所以,批評的話不可少,讚美的話不可過,她才會見到朋友眼裡的我,一個真實的我。

朋友們的熱情出乎我的預料,踴躍的程度可真不是蓋的。很久之後,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家,我終於看到這些「出賣朋友」的信件。揚善揭短,人人唯恐落後。其中,渝生寫的既詳實又文情並茂,他從遠距離觀察我,描述我個性的優缺點。他眼裡的我,做起事情來,固執得近乎無情。因為固執,所以容易陷於自以為是,顯得氣度不夠恢宏;但優點是勇敢、忠誠、無私、好學、肯不恥下問,是個有上進心的好朋友。

每當我回憶這些,不免想到志寧最後願委身下嫁,渝生和朋友們「坦率陳述」的「黑函」,功不可沒。

渝生是非常內斂的人,温文儒雅,行事低調。一堆人在一起高談濶論時,他總是靜靜聆聽,卻是最後總結意見並能提出一新眾人耳目的對策,而與會者也懷著欽佩的心欣然接納。據我所知,他和政府高層交情頗深,但他從不張揚,只在旁默默相助,他的言行舉止,有古君子之風。

 

渝生妹妹在電話那端的話,始終縈繞腦際,久久不散。

「他什麼時候離開的?」我問。

17日,」她說:「我哥哥太不愛惜自己身體了,前年明明出現一些症狀,我們都替他安排好醫院做徹底檢驗,他卻約人跑去花蓮實地調查去了。」

她說的「前年」,引發我不同的猜測:「前年」他來台中小聚時,難道已經知道身體的狀況了?他是想趁自己還走得動,來看看老朋友?

我不敢也不願往下想了。

渝生啊!26日上午十時在台北「聖家堂」的追思禮拜,我一定從台中趕去參加。你的好朋友們在聖家堂為你辦了一場<老姜,向永恆啟程>的告別式,有些話我會在那裡默禱給遠行的你。

請慢慢走,渝生,一路珍重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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