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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寫給編輯人的信31

 

影響我編輯生涯的一句話

──的讀書筆記1

 

親愛的朋友﹕

 

就我個人而言,使我能存活在職場三十多年的力量與智慧之源,主要來自兩個方面﹕一是場所的實務經驗(包括人脈經營及同儕的好榜樣);一是閱讀。兩者之間,又相互影響、彼此支持。

實務經驗部份,前信多有敘述,此信僅舉一例,說明我如何從閱讀中得益。

 

話說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,台灣仍處於戒嚴狀態,出版受到嚴格控制,數量極少,市面上能讀到的書種有限,每有文、史、哲新書(多半是舊書翻印),朋友間莫不奔相走告,惟恐失之交臂。所以當李敖主持《文星雜誌》編務、衝破藩籬翻印二、三十年代被視為禁書的知識性叢書<文星集刊>時,文星書店門前,熱烈訂購的場面幾近暴動。那時,人對知識的飢渴,真不是今日事事不虞匱乏的年輕學子能夠想像的。

在那個年代,對年輕人而言,書是極其珍貴的資產,一書在手,總得一讀再讀,咀嚼再三,把書擰個透底,非擠出些什麼來不可,以免辜負了節省餐費才換得的汲取知識的機會。

很偶然的,我在書攤買到一本頗像盜版二十年代的、很薄的小書──尼采寫的《啟示藝術家與文學家的靈魂》(譯者佚名;然,據讀友朱瑞翔先生告知,此譯本或許是於1968年正文出版社出版的,譯者胡宏述,1935生於上海,畢業於臺灣成功大學建築系,美國愛荷華退休。。我承認,這本書真是難讀,但又不甘願白白浪費金錢,只好死啃硬啃,讀它個透﹔精讀了兩三遍,意猶未盡,又寫了篇心得。──世間之事確難預料,誰能想到一時「勤讀」,書中觀念竟內化成我的人生觀和理解事物本質的指針。例如,它讓我去認知關於「天才的秘密、專注單一目標的熱情、『捨棄』的積極意識以及人性臻於極限、攀登高峰後的自信危機」,這些觀念因而和我血肉相連,分也分不開了。

書中,影響我編輯生涯最深、最受用的一句話是﹕

「對於整個的組織,美麗乃其餘事。」

跟我共過事的朋友,對這句話一定不陌生,因為我常唸經似的嘮叼不停,希望經由這十三個字,建立一個在工作上可彼此溝通的管道。

從這句話延伸出去,我體認「組織力」在出版/編輯方面的運用,並追索何謂「整個」(壹)以及將它置放於出版/編輯工程脈絡裡頭、進行全面思考時,學習如何具體觀照。

有一次,我從報端刊出蔣經國對當時「十項建設」(他拒用十「大」建設這類浮誇的稱呼)中,關於美化「中山高速公路」的一段說辭,找到了此辭最佳詮釋。

他對有人建議將高速公路兩側,以雕欄玉砌裝飾起來,彰顯這條耗資無數的重大建設的價值感,表達了他的看法。

他斷然拒絕了建議,理由非常簡單。

他說,雕欄玉砌根本是多餘的浪費,堅實耐用的路面才是建造重點;當人們從飛機上、從高山之巔俯瞰,公路本身修長、蜿蜒的龐然之軀,就自然生出逼人的氣勢;再說,那些雕欄玉砌,在高速通行或高空觀照下,誰還看得到?欣賞得到?──世俗所謂的美,在這情境之下,便變得不重要了。

(也許,換個角度說,這是兩種不同的美、不同層次或境界的美的呈現,放在一起比較,不盡公平。

 

我在遠流時,所主控的路線背後,都找得到這句話的影子。要能成其大、迅即建立影響力並快速形成規模、佔據市場,這是個不可輕忽的支撐概念。

我猶記得當初策劃「實戰智慧叢書」書系時,為了因應大型書店崛起(書架太空,必須到處重複上架,才不致於顯得空空蕩蕩),我們看到這千載難逢的契機,立刻推動「量產策略」,以求迅即佔領書架,阻擋後來者滲入。因此,我們在組織整個「實戰智慧」書系時,也體認到努力營造「黃河之水天上來」整體氣勢的時刻,不得不容許個別選書的一時失察,而藉由全書系的優質水準,來稀釋偶發的品質上的缺陷﹔這套被業界簡稱為「黑皮書(封面、書背、封底一片漆黑)的企管叢書,很快在書店佔有一塊舉足輕重的地盤,隨著出書量快速累積,使人一踏入書店,都震懾於這片墨色。

我們那時的認知,打的是一場書的組織戰

──不僅僅追求單書的勝利,更重要的是書系(整體性概念)的勝利。

這時候發生兩件有趣的事:其一,感受到顏色經營的魅力。除了上述凝聚在書店書架上的大片黑色之外,出現了在銷售上的趣事,書店店員下意識地於盤整書籍時,因三不五時包裝售出的黑皮書所產生的累積印象,而做出「實戰智慧叢書很好賣」的評估,一旦建立起店員的口碑,可是了不起的收穫;其二,很快的,跟風出現了。有一家規模較小的出版社,亦步亦趨地出了一系列用黑色裝幀的企管書,和我們的書緊靠一起。剛開始時,我們很生氣,但隨即釋懷了,因為我們發覺它們的存在,對還未擁有獨大市場的「實戰智慧叢書」是助力而非阻力,它們幫助我們迅速擴張了黑色疆域,而很快的因它們的協助,書系於佔領一層層書架的同時,它們卻被正牌的黑推擠出去。

不久,書架上整片的黑,全由我們的書組成了。

這一場仗,可打得經典,我也從中學到了經驗教訓。

我就是如此這般,從不同的書內擷取觀念,置入工作中讓它發酵、生長,經過不斷的東揀西湊,組成獨有的工作方法。

而,「整個組織」不就是「」的概念(請參閱第2425信)所衍發的另類思考與實踐?

壹,的確無所不在呵!

 

對於影響我至遠至深的這一句「對於整個的組織,美麗乃其餘事」,我不知道它對你會不會產生一樣的效應──吸引你,或被你引為己用﹔但,拋磚引玉的目的旨在提醒,怎麼從你的人生歷練中,找到簡單實用、受用無窮的指導觀念,進而演進成你自成風格的本事?

下面<附錄>所載的讀書心得<天才的秘密>,究竟寫在何時已不復記憶,約略推算,應成稿於1970年之前。

年輕的我,少不更事,常心浮氣躁,讀書又不求甚解,今自曝己短,將一篇極可能會貽笑大方的筆記臚列於此,只為了赤裸交代幼稚的心靈,是如何走過青澀歲月,從一無所知,慢慢擴大視野,改善了做事的方法。

 

我曾將心得傳給一位摯友過目,他回了電話,以調侃的語氣說:

「我真服了你啦!都這把年紀了,還將小孩子時候寫的、不成熟的東西拿出來唬人,以你那個年紀,怎懂那些道理?從我認識你到今天,少說也快二十年了,你根本做不到尼采描述的境界,白白辜負了他的苦口婆心,也別再逗弄年輕朋友了。」

他的批評,我欣然接受,他從遠距離觀察一個人,理應旁觀者清吧!

好在我也不想影響任何人。我寫過不少篇用來自我啟迪的心得筆記,而這一篇惠我最多,附在後面,留作紀念。

祝福大家。

浩正2006/9/28

 

【附錄】

天才的秘密

●讀尼采《啟示藝術家與文學家的靈魂》/我的讀書筆記1

前言

 

尼釆銳利的觀察力,對事物與現象透視之深是少有的,尤其對人性的認識更是尖銳,他對藝術家與文學家的本質與心靈的探索,有非常高明的見解,本文即是將他這一方面的思想,作一綜合的析述。

一個藝術家(文學家)由誕生、成長、圓熟到死亡的威脅──在尼釆的思想裡,都可找出他的關心,我們亦可將它視作其自身的心路歷程:一番曲折生長的過程。其間,有許多心智活動的記錄,可供作我們的指引和反省。

 

藝術家的產生:

──是天生的還是經驗的?

──「天才」又作何解釋?

 

對於一個偉大而精緻的靈魂,一般人很容易用「天份」兩個字打發。貝多芬、莎士比亞、李白、張大千……的產生豈是偶然的?若非一種內在生來賦予的質素作用著,他們又怎能超凡脫俗?高高的才情,不是凡夫俗子能企及的。但,尼釆不認為這樣,依尼釆的意見,以一般人所謂的「天才」的解釋,簡直侮辱了那些勤奮的工作者,他說:「有許多各式各樣的偉人,從沒有哪種天賦,但他們的成就太偉大了──化為:天才(如人所云)。」*註1這句話裡至少有以下三種意義:

  1. 否定俗謂的「天才」。
  2. 藝術家(文學家)──各式各樣的偉人不是先天的,而是經驗的。
  3. 尼釆引用了俗眾「天才」的名詞,卻否棄了它俗謂的意義。這裡面也蘊

含了他的自負與抗議──他感到自負,因為他瞭解成長的過程;他抗議,因為俗眾用一個名詞就抹煞了竭盡心智的耕耘。

尼釆認為,這類光輝成就的由來,全出自「嚴肅的工作態度」,由於有充分的耐心與毅力,能夠不好高騖遠,腳踏實地,瞭解本身與工作對象的特性,如此而已。

在最初,他只是一個蒐集者,一個學徒,一個工匠──在既有的基礎上,不欺騙別人,也不欺騙自己;不眼高手低,不自命不凡地想一下子跳在半空中自以為神。他由辛勤的學習中,將知識與經驗累積到某一極限,便起了質素的變化,於是,「自我」在混沌中出現了,個性也突顯出來,觀察的眼光日益新異敏銳,逐漸在平庸的、現實的外貌,看出其緊密的內質,找出普通事物內裡隱伏著的關連,而一瞬間抓住了整條鎖鏈的關鍵──我們一般人沒有經驗過這種過程,便以「天才」兩字掩飾自己的懶惰和低能,而沒發覺「天才」這質素與我們的距離曾如此貼近,以至於可以將它簡短地定義為﹕

天才是長期的忍耐者。」*註2

然而,究竟是什麼力量點燃了天才內心的火焰,能始終不熄地燃燒著呢?

尼釆認為「我們的虛榮心與自愛心,促起了天才文化」。

虛榮源於內心的空虛,自愛心來自「自信」與「自重」,說白一些,不過是一種「寂寞感」罷了。自古以來,英雄人物無非是寂寞感作祟,卻將理想與美景糊在最外層,遮掩內心的渴望罷了。人,一向是自負的動物,稍有拂逆便生懷才不遇之憾,一切創作與發明所欲表顯的,不就是自己的價值嗎?想填充內心的落寞和空虛,期望如雷鳴灌耳的掌聲、如雲高飄逸的讚譽,證明自己的不朽﹔每個人都會訴說虛榮的壞處,卻又滿懷企慕之情──尼釆,可真一針見血地把人性挖到底了。

野心、理想、慾望──在在證明我們太空虛也太寂寞,而推動這世界向前的力量也正是它們,這不是很有趣嗎?

 

作為藝術家的決心!

●對單一目標的專注

 

對於藝術家而言,多才多藝往往是他不能成為「大家」,粘貼於平面而飛躍不起來的根本原因。尼釆曾一再強調「要有計劃地聚集精力於單純目標上,加上個人勇毅地去實踐和施展」,因為唯有單一才能專注,唯有專注才能有所成就。殷海光在《春蠶吐絲》一書中,大徹大悟的說﹕「凡古往今來,任何成大業者,都只有一個主調,譬如愛因斯坦,他只有一個主調:他所知的物理的世界。」

有些人勞碌一生,一無所成,因而怨天尤人,牢騷滿腹。若將他一生析剖研究,問題的癥結可能就在這一點上:想獻身的目標太多,反而把精力分散了﹔或是遊移不定、朝三暮四,不能有始有終。常人最易犯的毛病也即在此,平庸的人,特別喜歡拿各種不合邏輯、不相干的理由解釋他的失敗(或轉移標的),而不願反省真正的原因。

當我們努力專注於單一目標時,通常會遭遇到信心與毅力的問題。有宗教信仰的人,認為越懷著虔誠的心接近神,試煉越深。他們把現實中的挫敗解釋為「試煉」是聰明之舉,當然,在這裡也牽涉到一點﹕是否因此變得頑固不靈,使「擇善固執」變成「剛愎自用」?

我以為寧可過之不可不及,我所考慮的是﹕

1.人若不具堅韌、執拗的奮鬥精神,動力何在?

2.癥結在一切應決定於行動之前,一旦決定了方向和目標,剩下的只是如何

貫徹到底了。梵谷、貝多芬等大師的奮鬥史,正指明此一事實﹕一個主調,堅持至死

 

怎樣走出第一步?

●正視「局部」與「整體」的矛盾與統一

 

巨大的心靈是懂得如何安排生長的過程:

「學著將局部建造完好,直到他覺得夠得上創造整個。」

或許,庸俗與突出,最初的分界,就始於此吧!如同在同一起點上背道而馳的兩類人﹕一種人是「一分耕耘,一分收穫」,步步踏實﹔一種人卻自作聰明,自以為看到可取巧的捷徑,反而鑽入牛角尖裡轉不出身。

尼采對後者有很明確的批評﹕

「他們不始於局部,卻始於整個。」

以為把整體捉住了,細微的枝節不就掌握住了嗎?而不瞭解金字塔的意義並不就是金字塔,金字塔的意義是始於每一顆沙粒微小體質的累積,那是時間和空間的藝術結晶。我們唯有先由「局部」做起,先自工具的熟習與技術的基本練習開始,由歲月、知識、經驗以及苦練,才能熟能生巧地擁有「夠得上創造整個」的智慧。

「……如今,我們在貝多芬的手記本子裡,可以看到他最富麗底音樂調子,怎樣漸次集攏,怎樣由各種散記挑選而成……。」

尼釆揭開了貝多芬「天才」的奧秘:它不是與生俱來,它是勤奮的結果。

 

「局部」的另一意義,是告訴我們:不要怕做跟隨者

倘若沒有傳統,沒有風格,也將沒有了可供爬昇的礎石。必須是跟隨者,而後才有創造者和超越者,不必急切地反對這或反對那,等到羽毛豐滿,自然會飛起來;氣質與個性形成了,並充溢於整個作品精神,這便是風格──你之所以為你、你之所以不是別人的關鍵──成為你存在的標誌與價值的證明。

因此,未經一番徹骨寒,那得寒梅撲鼻香?若是一開始就想做「神」,簡直是把本末倒置了。

「從局部開始,直到覺得能創造整個。」尼釆的勸告是誠懇的。

沒有其他捷徑,這就是捷徑。

但尼釆並沒忘記提醒另一種危險的傾斜,這是一般藝術工作者最易疏忽的﹕太眷戀於局部的經營,忽略了全體意義的掌握。尼釆說:「對於整個的組織,美麗乃其餘事。」多了不起的卓識,除了尼采,恐怕很少人敢如此坦率說出來吧。

 

我們經常可以看到一種反常現象,一些所謂的藝術家們,努力地把每一局部(細節)佈置的華麗鮮艷,而一旦集合成一體時,反而予人俗艷的感覺。「梁山伯與祝英台」這部電影就是典型的例子,它的「美」缺乏實際的生命力,雖然注意到了每一細節,卻把「整個」忘掉了;──局部與整體的辯證關係,值得我們深入研析。

現階段的一些作品,或多或少把「美」視為一種纖細情感的流露。對於具有偉大質野的作品,美,是否是其次的呢?我相信有不少人感覺到現在標榜精緻的靈魂太多,老是執著小小的感動,缺乏大器的、狂放的、豪壯的、能予人撕裂、震恐的壓力的靈魂──它的美來自顫慄的經驗與包容。所以,當亞歷山大大帝、貝多芬、拿破崙、畢卡索們出現的時候,許多人來不及掙扎就屈服了。

尼采曾以很簡單的話,嘗試為「局部與整體」建造一座橋樑──即對象的掌握。他認為藝術家所創造的作品,乃是習慣地將「實際上的」,以其印象加上想像、配合其經驗與靈感,予以故意的縮寫,當作「整個」。局部與整體之間的關係,乃緊繫於對象──它的特性──的掌握;而非整個的複製,僅是「粗疏的,時常重複的幾筆,加上極顯明的光線和陰影」,或是用一句話來詮釋﹕「僅是一種品性而已。」

換言之,做為突出的藝術家的任務,即在統攝全體之中,把握其精萃──品性而已矣。

捨棄

●成熟的要件

 

偉大的工作者,不但在成長的過程裡要做汰選的工作,風格成熟之後,更需

要勇氣作新的嘗試。尼釆教導人必須「不但汲汲於發明,也要孜孜於拋棄──揀擇、修改、整理的工作……。」一個藝術工作者若培育不出這種修養和勇氣,就永遠不能超越別人、不能超越傳統、時空與肉體,而只僅僅是個可鄙的跟隨者。

做為亦步亦趨的忠實信徒,做為別人思想與風格的跟班,是所有想出人頭地者(天才)最致命的傷口。我們必須明白「信徒」與「跟隨者」的身份是暫且的,一旦吸取了滋養,就得努力超越(揚棄)。在學習階段中,首先要認清對象,集中精力,一以貫之。若我們不以人廢言,希特勒在他的回憶錄《我的奮鬥》中,曾坦述他成功的要訣,是秉承小學老師教導他的做事方法,懂得如何「撇開枝節,抓住重點」,──上述言語中,道理是多麼相似。

在學習的過程中,要培養出對傳統(對象)作汰選與整理的睿智,不為其權威迷惑。我們可廣收博覽,但要像一塊磁石,在廣博中只吸揀其中精華,毋需為眾多的遺棄惋惜或不忍,貪多會弄得消化不良。

捨棄──杯子放空了,才能倒入新的內容,學習的精髓即在這兒﹕沒有捨棄,就產生不出新生事物;有捨棄,才能超越和攀昇。我們不可不知源頭所在,卻不可眷戀停留。尤其是一旦嚐到了勝利的果實,「往日的光榮」常如影隨形,掩遮了透識是非對錯的能力,失去了對新生事物及其力量的判斷能力,阻滯了挑戰未來勇氣和決心。

於此,我們歸結出一個心得﹕

一個真正虔誠的藝術(文學)工作者,天生具有反覆的個性,此乃忠於自己、堅守藝術精神的必然結果;它是充滿了悲劇意識的,因為為了更崇高的追尋,不得不與世俗、與自己作戰。

一個人要否定自己既有的一切,需要多大的勇氣?在這一基礎上,當不能以世俗的道德來審判他(反覆個性),因就藝術家(文學家)的角色言,這才是最珍貴的性格。譬如,一位詩人,他的風格形成了,但他若滿足於現狀,不思突破,無異於宣判他詩人生命的終止(死亡)。倘若葉珊停留在《花季》,余光中停留在《蓮的聯想》,洛夫停留在《石室之死亡》,他們一旦捆縛住自己想像的雙翅,恐怕難有更高的飛翔﹔要想更上層樓,最要緊的是自我超越,在不斷自我否定中,我們才能看到蓮台上的佛像,躍昇。

 

過度自信的危機

●天才的宿命和超越之道

 

信心,在開頭的時候是成功的必要因素,但到最後,卻往往成了構陷自己不能進步的原因,反而導致難以挽回的沉淪。尼釆對這一情景有特別明晰的描繪:即使是偉大的工作者,也常身不由己陷落於過度的自信之中,無以自拔。

尼釆說:

──有些人認為他們能直接看到世間各種事物的實質,洞穿現象的皮膚,便相信自己能由這種奇異的神識,可以向人類與世界發佈他的決斷與肯定……。

──使他飄飄然,自以為是超人了。

──這漸漸的結果,便是不負責任與特殊權利的感覺,以自己的所知和信仰與他人相比,或者看輕他人狂熱的怒意,甚至於將他作品的缺陷也顯示出來。因為他已停止批評自己,他羽翼上的健翎一一墜落,那迷信損害著他力量的本根,竟或使他成為虛偽的人。

對每一個「自信為神」的人,尼釆提出警告:

──只要記起拿破崙的品質,確是由於對自己、對自己上帝的信仰,而由衷地蔑視凡人,以致他使自己成就為強力純一的、超乎一切的近代人。直到後來,這信仰竟化為瘋狂的宿命觀,遮礙他疾速的眼光,便成為他衰落的原因了。

尼釆引用了拿破崙的命運,表達藝術家與文學家們若想成為大家,最後必須跨越的一道天險般的障礙。藝術家與文學家們太容易在既有的成就上沾沾自喜,忘掉了往昔在泥濘掙扎中的酸苦歷程。「過度的自信」造成了覆滅,這是最嚴重的危機,因為敵人係來自內心。

有沒有自救之道?有。

做為這樣一個特異性質的工作者,必須瞭解自己力量的來源﹕一在他能聚集精力,以勇猛狂熱的精神,專注於單純目標,有計劃地施展﹔一在學習上的幸運,有良師益友及可被超越的典型和種種軌則的先導。瞭解了這些,人才不致於狂妄地肯定自己的超越性,而陷失在過度自信的泥沼之中。

 

*註1本文文中引號所引的話,皆為尼釆所言。

*註2當然,「長期的忍耐者」並不等於「天才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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